还剩下落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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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个颇为沉默的人,像个老旧的时钟,内敛又深邃,暮气沉沉。同事都说他是个无趣的木头美人,被苦难压得只有一口生气。

他时常是在七点后来,也不说话,只递上病历单,开些艾司唑仑或者甜梦口服液,低低的眼睫盖过黑色的眼珠,罢了呈上一句感谢。我很少坐晚诊,也偶尔遇见他,似蚊虫盯上斑马。

我叮嘱他用药问题时,他会一笔一划地记下,字体圆圆滚滚,与他本人相反,是个鲜活的班戟,轻轻挤压就有淡奶油咕噜冒出。

他一笔一划写:江洋,睡前半小时服用。

我很早有听过他的名字,有人视他为英雄,也有人称他占了时运的便宜,是个投机者。他仅仅在上海露了两面,一次是授勋,一次是他女上司的葬礼,视频里他穿着灰色的上衣,更多的时候,他独自一人在诊室,不安地望着白炽灯,摇摇摆摆,黑色的毛衣包裹他,如同一枚瓜子,封住嫩白的子。

他看一眼我的铭牌,问:“赵医生,周天您还在吗?”他很少主动搭话,但我很清楚,他一定会与我说话,我见过林澜,他早逝的长官,在大丽花下湮灭,他无处可表的爱与忧愁。

很少有人理解他为何生病,很少有人理解他的难眠是病,如同相信英雄未有爱欲仅剩恩慈,也很少有人想起他与林澜彻底割裂时也仅仅二十有余。

我与别个不同,我谅解他。

他最常问我的是:“赵医生,最近您还有见过林澜吗?”

他的刘海已经可以盖住眼睛,看我时,里头含有汪温热,奔涌两转又降回去。

为他做心理辅导的同事已经确诊了他的妄想症:他仍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幻觉,但事实上,他白白吃了月余的药物。林澜确实存在,时常是在他身边。

但他看不见。他的上司时常垂着头看他,用破损的皮肉去碰他的头,给他说着加油。

他努力地追逐着长官,他的长官努力地回应他。

但我不爱看《梁祝》,我只会告诉他:“没有。”

他好像是愣了,又低下头在病历本上记什么。

他和我一样,他除了是个英雄,其实更是个普通男孩,有着一切人类应有的通病,自说自话,或许还有附庸风雅,他低头时却只露出脖颈上青色的血管,脆弱而柔软,是盘错的树根,生出些玉雪可爱来。

我对他有私心。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,他得由我抽出那层莲子心,待到我拿到他,清甜就够我满足口腹之欲。

我也一直都很清楚,他不是奔着看病来的,他只是为了借我的眼睛看到河岸的另一个世界。

他笃定了我能看到,每日带着咖啡和可颂来。

江洋最鲜明的特质是固执,他对我的爱意有所察觉,也明白如何软化我,没有人能拒绝他。我做够了分析、量化,即便是百分百的准确我也无法拒绝他。

我注定和他踏进相同的河流。

我太清楚了,他的苦痛,他的虚耗,他的捉襟见肘,只是为了刹那的乌托邦。

和从前他看到林澜的半个影子在灯下晕开,缓慢地做出了拥抱的动作虚抱住了她的影子一样,无望又真挚。

“她一直在的。”

最后一次见江洋,他打开保温盒,里头装了奶白浓稠的鱼汤,白炽灯有些迷人,我想吻他,又被冲动鼓舞着口不择言。

我不能拒绝他。

他第一次对我笑了,说着谢谢,说着明天见。

直到艾司唑仑过期,我看到他在病历本里头写下的“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,新春会交还给你”,才知道原来他说的不是“赵医生,明天见”,是“赵医生,那边见”。

也算是他鲁莽地留给我的,点滴浪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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